在加拿大北極地區,獨角鯨(一種生活在北極海洋、頭頂上長著螺旋狀長牙的鯨魚)的歸來是一件令人們期待已久的大事件。在接連數月的黑暗和低至零下40 攝氏度的嚴寒過後,冬去春來,覆蓋在蘭開斯特海峽的海冰開始消融,逐漸分崩離析。大塊浮冰間的開闊水域(稱為“冰間水道”)成了小鯨魚們的長途旅行之路,它們隨著消退的海冰向著巴芬島附近進發,那裡是它們祖祖輩輩世代相傳的消暑勝地。在那些地處偏遠的因紐特人聚落(例如龐德因萊特城和北極灣城),獨角鯨到來的消息讓獵人們群情振奮,他們抄起來復槍,向著冰緣地帶進發。
與因紐特人一樣,我也在熱切地等待著這些長牙鯨魚的歸來。6月的大部分時間裡,我和向導都在阿德默勒爾蒂灣的冰面上安營扎寨,一邊等著暴風雪結束,一邊為躲避正在消融的海冰四處遷移帳篷。當終於聽到這些鯨魚歌手發出的或短或長的尖叫和呼呼作響的噴氣聲時,我們爬上一個大冰塊,為它們的到來歡呼雀躍。
起初,一組組由八九頭獨角鯨組成的小分隊開了過去,接著就是數百頭的龐大隊伍。因為它們回來的消息早已通過當地電台廣泛傳播,因紐特獵人們帶著露營裝備和火力十足的來復槍,開著摩托雪橇紛紛趕來,許多人是我認識多年的好友。他們沿冰緣站好位置,注視著海面,只等獨角鯨離水面足夠近的時候用來復槍射擊,然後用手把抓鉤扔過去將鯨魚拖上岸來。
整個冬季,因紐特人都在期待著這一刻。每個在冰上翹首以待的男人都希望能把這種長牙鯨魚弄一頭上來,因為一只長牙能賣一千多美元。在工作機會缺乏、生活成本高昂的偏遠地區,這無異於一筆飛來橫財。獵手們還希望得到新鮮的muktuk(因紐特語)——指鯨魚身體最外面一層的脂肪和皮,是備受珍視的傳統佳肴。
但就像北極生活的大多數情形一樣,捕獵獨角鯨也需要耐心。這兒的開放水域非常寬闊,鯨魚呆在遙不可及的地方。於是,我們點起便攜爐,泡上茶,互相講講故事和笑話。後來,電台傳來消息,發現一群獨角鯨正在西邊30公裡外一條剛形成的冰間水道中前移。我們立即遷移至新地點,發現冰塊的裂縫非常狹窄,這種機會真是千載難逢。不過即使距離這麼近,想要趁鯨魚浮出水面換氣時把它們一網打盡仍非易事。
從那天下午開始開火,槍聲在朦朧的夜色中持續了一整夜。12個小時,109聲槍響,但事與願違: 第二天早上,只有九頭死去的獨角鯨躺在冰面上。我覺得被射中的鯨魚應該不止這些,於是挨個向獵人詢問情況。
“我射中了兩頭,但都沒打死。”
“我打沉了七頭,但一頭也沒弄上來。”
這種事我不是第一次聽說了: 很多獨角鯨都被擊中了,但能被弄上岸的卻寥寥無幾。
在冰緣地帶殺死一頭獨角鯨並將它拖上岸,即便對於最高強的獵手也是巨大挑戰,需要近乎完美的槍法和時機把握技巧。獵人必須在鯨魚肺部充滿空氣的一瞬間射中鯨魚的脊柱或大腦。如果射殺時機不對,鯨魚就會沉下去。如果鯨魚受了傷,它就會游到遠處去,可能不久就一命嗚呼,不過,許多獨角鯨顯然把命保住了,因為我看過許多獨角鯨身上彈痕累累。
即使能夠一槍命中鯨魚,它們也常常漂到抓鉤夠不著的地方,葬身大海。有位獵手說,海底不知沉入多少鯨牙,搞打撈的准能發上一筆。
直到20世紀中葉,獨角鯨和其他海洋哺乳動物一直是因紐特人的生活支柱。他們把這種生有長牙的鯨魚的肉和脂肪當作食物,鯨油做燃料,從針頭線腦、各類工具到帳篷支杆、雪橇滑板——生活中的一切原料皆取之於鯨。獵人們在需要的時候才會獵殺鯨魚,對獵物也會充分利用。但隨著越來越多的因紐特人放棄了世代相傳的半游牧生活方式,到城中定居,獨角鯨的長牙就成為被人覬覦垂涎的搖錢樹。捕鯨量的增加也引發了人們對該物種能否長期生存的關注。
沒人能說得出生活在整個北極地區獨角鯨的確切數字(估計大概在4萬到7萬頭之間),但人們一致認為,這種鯨魚目前還沒到瀕臨滅絕的份兒上。但《瀕危物種國際貿易公約》仍將獨角鯨列入“為避免物種瀕臨滅絕,必須對其器官交易進行監控和管制”的動物名單。美國和墨西哥禁止進口一切海洋哺乳動物制品,其中就包括獨角鯨的長牙。但世界其他地區對這種螺旋狀長牙的需求卻促使這種交易愈演愈烈。
數世紀以來,人們一直將獨角鯨的長牙與傳說中的獨角獸聯系起來,相信它具有藥力甚至魔力。在其價值達到頂峰的中世紀,這種“獨角獸之角”比同等重量的黃金貴十倍。據說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曾收到過一根價值一萬英鎊的鯨牙,這筆錢在那個時代能買下一座城堡了。
如今,向獵人購買鯨牙的報酬通常是每英尺(約30釐米)125美元。2005年,北極灣城北方商店的經理唐•奧利弗從獵人手中購買了價值7.5萬美元的鯨牙,包括極為罕見的雙牙,為此他支付了1.1萬美元。奧利弗把鯨牙裝在盒子裡,用船運到安大略省的諾斯貝,這批鯨牙在那兒被拍賣給了藝術品經銷商和收藏家。
盡管科學調查的結果似乎表明獨角鯨的總數仍然充足,但至少有一個獨角鯨族群的下降速度非常快,主要原因就是過度捕獵。沿格陵蘭島西海岸一帶,獨角鯨數量從1986年的10500頭急劇下降到2002年的1500頭。在這段時間裡,格陵蘭地方自治政府對獵人可以捕獵的獨角鯨數量沒有設定任何限制。在整個90年代,格陵蘭島獨角鯨的年均捕獲量為750頭。
隨著這種情況的日趨嚴重,科研機構發出警告。一個由海洋哺乳動物專家組成的委員會在一份報告中指出:“我們之前相信捕獵行為是可以承受的,但新的信息對此提出了強烈質疑。”2004年該組織堅決要求采取實際行動,“西格陵蘭島的獨角鯨已危在旦夕,要制止獨角鯨數量的下降,控制捕殺量刻不容緩。”他們稱要想恢復這種鯨魚的數量,年捕殺量要減至135頭以下。
為此,格陵蘭島政府設定獨角鯨的年捕殺限額為300頭。許多科學家和保護團體都抱怨這一限額定得太高,但政府不僅沒有下調限額,反而將其提高到385頭,毫無疑問這只會導致獨角鯨的數量繼續下降。
在加拿大,阿德默勒爾蒂灣成為關注的焦點。1984年,據估計來此度夏的獨角鯨多達15000頭,但2003年進行的航空監測所得數據只有5000頭。加拿大漁業及海洋部指出,這次調查沒有發現大群獨角鯨,使人不禁對其准確性表示懷疑。盡管如此,在評估了所有現有研究結果後,由科學家組成的特別委員會決定將加拿大獨角鯨的生存狀態從“沒有危險”改為“需要特別關注”。
現存獨角鯨群的確切數目是多少?因紐特獵人每年究竟捕殺多少鯨魚?像這樣的關鍵問題卻沒有可靠的數據予以回答,該委員會的報告通篇對此表現出遺憾之情。
近幾年,加拿大北極地區每年的上報捕殺量平均約為500頭,但仍有數百頭未在上報之列。沒人知道究竟有多少獨角鯨被“擊中後下落不明”,也就是被子彈射中卻沒有捕撈上岸。由於冰層狀況及捕獵方法各有不同,這一數字每年也變動不定。對70年代和80年代早期的捕獵行為進行觀察的研究人員指出,被射殺和擊傷的獨角鯨中有超過70%的鯨魚下落不明,更新調查顯示,可能更接近30%,但這些數字並不可靠。
把外來觀察員送到偏遠地區監控捕獵行為的做法存在諸多缺陷:建立信任需要時間,而且加拿大漁業及海洋部人手不足。我與獨角鯨狩獵者在北巴芬島共度的那個月裡,漁業及海洋部的一名生物學家和一名漁業官員也飛到那裡呆了幾天。獵人們在觀察員離開後說,監視器開著的時候他們下手就很小心,沒把握不開槍— 這番話凸顯了此類調查的缺陷。
為了對捕殺獨角鯨有更深入的了解,野生動物保護機構和狩獵組織在1999年著手開展了一個名為“社區自主管理”的合作項目。在這個過程中,更多的管理職能移交給自治的因紐特人。因紐特獵手和捕獵者協會被授權制定自己的規則,以期對狩獵行為進行監控,並執行他們的自定政策。該項目試行期將於今年秋季結束,加拿大漁業及海洋部將隨即召集各方團體對該項目的利弊進行評估,並決定下一階段的工作。
各方一致同意,目前最為緊迫的任務就是對沒有經驗的年輕獵手進行培訓,以減少獨角鯨被擊中卻未被捕獲的數量,但許多因紐特人再也不是學著狩獵技巧長大的了。一位官員對此的看法是:“隨著因紐特社會發生的各種變化,年輕人與老一輩之間的溝通越來越不順暢了。”
當我看到一個13歲男孩對著鯨群開了一整天火,傷及無數,卻連一頭獨角鯨也抓不上來時,尤其覺得此言不虛。當時一些老獵手就站在旁邊,卻一言不發。
一直以來,因紐特人的文化就是一種狩獵文化,但來復槍的使用改變了這些傳統。對槍支肆無忌憚的濫用視而不見,無論對因紐特人還是對與之生活緊密相聯的動物來說,都毫無益處。野生動物保護官員和狩獵者在今年晚些時候的會面,可以說是改變這種情況的絕佳時機。按照目前狀況,每位獵人必須重新發現讓獵物休養生息的古老智慧。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就是在否認他們一向引以為榮的傳統。
《華夏地理》撰文 攝影/保羅·尼柯倫 |